月高挂着,书生坐在那里,喝着酒。
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不断往口中倒酒。
可笑洒在外面的,要比倒进嘴里的要多许多。
一道身影走过来,站在他的身后。
“父亲。”书生放下酒壶。
他一直看着月,月也一直看着他,光辉洒在他的脸上,映得他的脸都是白的了。
他眼神涣散,泪混着酒,顺着嘴角滴在地上。
“嗯。”来人出声。
“我看见了。”书生说。
“嗯。”
“你说那该有多痛苦?”
“嗯。”
“能不能不要总是嗯?”
“好。”
云刹机无奈叹气,颤抖着手又去抓酒壶。
“酒这东西,还是少喝为好。”书生的父亲终于说出了句完整的话。
“这是我第一次喝酒,父亲,你忘了么?”云刹机转过头来,笑着。
“是是。”
“真难喝,味道还不如蜂蜜水。”云刹机说,“但我却见世人嗜之若饴,明明这般苦涩,这般辛辣。”他举起酒壶,对着月,手在剧烈的颤抖。
“你喝多了。”父亲说。
“是。”云刹机笑起来,眼泪却一直在流,混着酒液,早已打湿了他的衣襟,“世人都说今日有酒今朝醉,都说无诗无酒不得乐,都嗤!”他又迷离地笑,一口酒又迎着嘴巴倒了下来,却一滴都没有倒进嘴里。
他恼羞成怒,一把将酒壶摔在地上,瓷壶带着酒液,一起在地上开了花。
“你不该画那副画。”身后人说。
“什么该不该?”
云刹机向后一倒,躺在地上,睁开眼,正看的,就是站在身后的云净安。
“你明知这后果。”云净安皱着眉,眯眼看着云刹机那即使放在地上也在不断颤抖的手臂。
“哈哈哈!”云刹机又笑了,笑得放肆,笑得张扬。
“父亲你不是也明知后果吗?”
“”
唤醒东方的鸡鸣聒噪着,东方泛起略微的白。
云净安从儿子云刹机身边站起——虽然云刹机早已睡得沉沉,但他还是在这里陪着他坐了一夜。
不过现在,他应该出发了。
塔兰国的粥铺。
少年“哧溜哧溜”地大口喝粥,一手掐着馒头。
少女则文雅许多,用勺子一点点吃。
“这塔兰国的粥铺真的好便宜!”少年感叹着。
少女不说话,静静喝粥。
她想来不喜欢嘈杂的地方,只想快点喝完然后出门去等。
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样貌普通,气质普通,穿着普通。
实在是难以令人在茫茫的人群中注意到他。
但他坐在了张天生与姬伶的桌前,所以被注意到了。
“大叔,你是?”张天生一边嚼着馒头,一边说。
“云净安。”
少女的动作僵了下,将抬起一半的勺子放回碗中。
“云净安?你们认识?”张天生看向少女。
少女面色严肃。
“不必紧张,只是随便聊聊。”云净安笑说。
“不知净安先生有何贵干?”少女问。
张天生见少女与这个云净安似乎相识,于是便不再理,低头喝粥了。
“有点饿,请我喝碗粥?”云净安看向闷头喝粥的张天生。
后者动作一僵,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这一碗粥,能从先生这里换到什么?”少女姬伶眯起眼睛笑。
净安先生似乎很惊讶“一碗粥而已,你想换什么?不然请你们吃卤蛋?”
“那先生可亏了。”少女说。
“那你想要什么?”云净安问。
“还是先吃饭吧,边吃边说。”
“好。”
云净安放下粥碗,他喝得很快,快到令张天生腹诽也不怕烫,像喝凉水一样一口就喝光了,浪费。
“昨天我儿子该是给你画了一幅画像吧?”云净安问姬伶。
“唔,原来是净安先生的儿子,难怪。”少女说。
“他触到了太深远的东西,所以付出了代价,我曾警告过他的,该逃就要逃,他偏不信。”
“所以先生是来兴师问罪的?”
云净安笑起来“当然不是,无论是生是死,是封笔还是断臂,那都是他自己的选择,选择这个东西通常是说不出好坏的。所以也当然没有问罪这个说法。”
“那先生是?”
“只是来看看你。”
“看我?”
“总要有人要记住。”
“记住什么?”
“人间最后的舞者。”
“”
姬伶沉默了,心里像灌了铅,她本想忘记的,她本不愿再想起。
那些该死的,沉重的东西,都应该像燃尽的火一般化为尘土,化作焦炭,化成烟尘。
“未来近了。”云净安说,“不过总算还有些时间。”
姬伶抬起眼来,有些冷“你想说什么?”
“珍惜。”云净安摇头,“珍惜啊!”
原来,真的只能珍惜了么?
到底是谁书写的未来?
到底是什么
什么?
姬伶低下眼,不想再抬起了。
“无性什么也没说?”云净安突然问。
少女摇摇头,又猛地反应过来,抬起头问“你怎知道”
“我儿子都知道,我怎会不知道?”
“知道这些真的好么?代价是那样沉重。”
“不是因为知道了才付出代价,而是愿意付出代价,所以才知道了。”
“可这不是一回事?只要不说不看不听,不就好了?”
云净安却摇摇头“不由人啊!”
“怎不由人?”
“它想让人怎样,从不会亲自降下意志。只需要让你想,便够了。”
姬伶茫然,这有些深奥,难懂。
“你主观上或许并不想要这样做,但是在某个瞬间,你突然就愿意这样做了,能懂么?”
姬伶又摇头。
一旁张天生却目光闪烁。
“从小,我就告诫他,当见到最深远的东西时,不要犹豫,不要多想,只要逃跑就够了。”
“他每次都很认真地答应我。”
“但他仍然还是面对着你,仍然画出了那副画。”
“改变不了的改变不了的。”
云净安竟惆怅起来。
这个当世最顶尖的强者之一,竟就这样惆怅起来,不,不是惆怅。
那是一种伪装成惆怅的无力感。
“你在恐惧么?”张天生突然问。
云净安挑挑眉,看向这个少年。
“或许吧,在我看来,世人都应该恐惧,所有不恐惧的人,都是因为弱小。”
“越强,就越恐惧?”
“可以这么说。”
“那为什么人们还要挣扎着变强呢?”
“因为他们在变强之前,看不见恐惧。”
“这是规则。”张天生眯着眼。
“是。”
“但是我见过不恐惧的人,他也很强。”
“无性?”
“还有他的徒弟。”
“呵。”云净安冷笑一下,“看着吧,等到他真正地与规则面对面的时候,他同样会恐惧的。”
张天生摇摇头“不,或许会茫然,或许会绝望,也或许会云淡风轻,但总之绝不会恐惧,你没与他相处过,所以不会懂。”
“或许吧。”云净安站起身来,“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来春池找我,这碗粥总不能白喝,我儿子的手,也不能白废。”
云净安走了,留下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人的背影。
张天生眼神闪烁着,在某个瞬间,他看见了一点星火。
只有一点,却热烈。
可他明明恐惧着。
原来恐惧着的人,也能燃起愤怒么?
可如他说的,这股愤怒,究竟是他自己主观上产生的,还是规则让他产生的呢?
想不通。
头绪像是乱麻。
也不知道这些个强大人物究竟是什么想法,为什么总能想出那么多拧巴的逻辑来。
太别扭。
张天生摇摇头,甩光杂乱的思绪,留下一块碎银。
“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