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颜潞之难(1 / 1)

翌日,清晨。

一阵浪头,把一艘破船,送上了黑色的滩涂边。

这是哪里……

钟玄九翻个身,坐起,有些惶惑地看着自己昨晚睡下的地方,感到不可理喻“我第一次在永恒大陆上醒来的时候,就是在这艘破船上……”

船抵达了永恒大陆,现在应该停靠在了颜潞河河口。

“一会儿早雾来后,河里面的有害物质就会被迅速释放,得赶快离开,否则我命休矣!”

对于永恒大陆百姓而言,颜潞河地带,本应是只出现在《洛伊游记》中的,而对钟玄九来讲,这里不但是不折不扣的禁地,还是一处与原世界的分界面。

只有穿过颜潞河河区,才能踏入永恒王国。

艰难进入河口地区柔软黏滞的泥地,每走一步,地上的怪物会就张开一次血盆大口,毫不客气地把钟玄九的两条腿吞得干干净净。散发出来的,是枯枝败叶、死鱼烂虾、海洋腥气混合在一起的恶臭,引得钟玄九干哕不止。

这个时候可不能吐……要是因为吐而变得虚弱,无法及时离开河口的话,等到一会儿早雾袭来,有害物质开始扩散的时候,可就麻烦了——哎呦!我的鞋子!!

这片泥地看来对玄九的鞋,有一种情有独钟的依恋。连袜子,都险些被它一并带走,只能看到两团脏兮兮的泥球,套在了前脚掌上……

不行,再这样走下去,是根本不可能生还的……可是没有退路了!方圆几百里,都是颜潞河那致命的滩岸,我又偏偏遇上艘到永恒大陆就解体的破船!这可怎么办?

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硬着头皮上吧!就算死在这里,那也是活该!

艰难把腿从泥中抽出——他想尝试另外一种方式。

既然这淤泥的抗剪强度如此低,倒不如出此下策赶路。只是这种方式,可能有些不雅。

滚吧!命重要。

此时,他还没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

从昨晚开始,他粒米未进,已经有些虚弱,再加上翻滚的眩晕和泥土臭气的综合影响,还未滚出去几步,钟玄九的胃里面已是一阵翻江倒海。他想吐,可是又因为没吃过东西,万分难受……

我还不能死,怎样也得让我见最后一面吧……

的确,他不能死在这里,也不甘于死在这里。

早雾,仍是那么准时地弥漫开来,它给整个天地,都刷上了纯白。也就在这一刻,钟玄九的希望即将到来——他听到了马蹄声,铃声……当然,还看到了那雾中的灯晕和人影。

这一定是孙铭孙爷爷的颜潞河巡逻队了!想到这里,钟玄九是喜不自胜,恨不得那队伍立刻瞬移到他的眼前。

“我在这儿!”玄九拼命喊道。

死一般寂静。

“我在这儿呢!!”

他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可能!为什么……

希望就在眼前,可是……

他想爬起来,却发现根本没有力气。

队伍行进的声音变得清晰了,玄九看到,有几只宽大的马蹄,就在他身旁掠过。

这可是唯一一次机会了。

冒着被踩伤的危险,伸手去抓,可是后来发生的一幕,让他彻底崩溃了。

整只手,竟然从马蹄中穿了过去!

“我在这儿!救命啊!”几乎是歇斯底里,喊了不知是多少遍……可是他又只能绝望地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影,一盏又一盏马灯,就从他的身边溜走,直到队伍的末尾,也消失在这茫茫白雾之中……

传来的,只有几个毫不知情,渐行渐远的声音。

“今天天气不错,唯一不好的就是刚才的雾气有点浓,就像呆在潮湿的地下室里一样。”

“我觉得还算不错。很凉爽,总比成天在太阳底下暴晒强吧——对了,各位,涂防晒霜了吗?小心这毒辣的太阳把身上的皮儿晒下来!”

“千万别涂错,要是谁误用了脱毛膏,就好玩了。”

“哈哈……今天,好像还能有酒喝,毕竟我们马上就要到大本营了。”

“快别说酒了,我现在还记得你上次喝醉,睡得跟头死猪一样……”

“你懂什么!人家东方的人可都说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必那么约束自己?真是遗憾至极啊……”

结束了?

是的,你马上就要离开了。

你是谁?

我是你啊!

这一连串的声音,在玄九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太阳又出来了,只是现在它所笼罩的大地,已经危机四伏。泥塘里,无数的气泡在饱尝温暖的阳光后,便冒出来炸裂开花,将腹中的致死气体,带到地表……

整片泥塘开始了暴沸,只是这可不是什么水开的提示,而是死神的冲锋。

只剩下玄九,倒在那里,神志不清,一身的衣服,已经和泥土融为一体。他好像看到了一群骷髅,带着凄厉的嚎声,向面前走来。

微风拂过了他的衣襟,可是他感受不到。

颜潞河的有毒气体,是由地底产生,受热以后挥发至地表的。但是这种气体过于沉重,所以只会在空气下层停留扩散。中毒时,会先后失去嗅觉,味觉,触觉,视觉,然后是听觉——《洛伊游记》

愚蠢至极!他这辈子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去亲自验证《洛伊游记》的真伪……

眼前一黑,说明中毒已经到了第四阶段。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不能死。不,不会死的,至少现在不应该。

一切复归黑暗,就像是一场场梦,被连了起来。只是,这梦的终点,是死亡。

“喂!你谁啊?怎么连招呼都不打就进来?还有,穿我衣服做什么?”

“啊?这衣服是你的?我说怎么这么小……”

“流氓啊!”

“诶,都是男的,有啥可忌讳的?再者,这衣服是孙铭孙爷爷给的,至于它以前的主人是谁我可不管嗷!”

“不要脸……”

“哦?不许我穿?那我全脱了嗷~”

“唔哇!穿上!快给我穿上!!”

……

“欸,还生我气呢?”

“……”

“行啦啊,咱以后还要住一起呐,不管怎样也算半个室友。总闹矛盾可不好。”

“……”

“乖乖,怎么哭了?多大了还这样……好吧好吧,你赢了!我道歉还不成吗?求求你快收了神通罢!”

“噗……”

“笑啦?这才是你应该有的样子嘛!今天晚上吃啥?我去买……哦对了,我叫钟玄九。请问你是——”

“张启明。”

这时候,钟玄九好像看到了一个人,泪眼婆娑,坐于街头,手里拿着的是一本泛黄的日记,上书

思于难,行于逆,北风寒冽同窗戏。初心验,谁堪忆?幼不识事,但知相避。继,继,继……

“钟玄九,醒醒。”

“儿子……”

“九哥,该起床了。”

“玄九啊,咱新田社,马上就要胜利了,奇怪不?”

这些声音,无法捉摸,却又真实存在,仿佛就在耳边。

不能睡……不能睡!

既然捉摸不到这些,那就努力去让这些声音,变成现实。

声音变得嘈杂了,尖锐到刺耳,更像是一辆老自行车的尖叫声。

钟玄九的意识,在此时被裂成了两部分,其中的一半,当听觉也被剥夺后,就走向了充满死寂的衰亡;而剩下的那部分,开始一点点恢复生机……

这是我吗?

是的,这是你。

你是谁?

我是你,赢的人还是你。

什么?

…………

钟玄九再睁开眼时,一切都被改变了。

他看到的不只有周围的泥塘,方圆几百里的任何事物,都尽在眼底。

艰难起身,惊恐万分地望着这个变得面目全非的世界。

颜潞河的地下是洞穴,它的南面有点像平止城地界,西面的群山背后……那好像就是安民三巷。

咦?怎么会知道这些?眼睛坏了吗?这明明是亲眼看到的……不行!头好痛。

想罢,拖着步子,很顺利地向着泥塘尽头的那片林地走去。

不可能……在淤泥里面走应该很吃力才对。

目前看来,如履平地。

空气像是静止了,没有一丝的风。

阳光,透过那一丛高大挺拔的白桦林到达了地面,给凋敝的陈年落叶,打上了舞台的灯辉。

玄九的脚,已经踏上了坚实的土地。而那落叶窸窸窣窣的绝唱,却迟迟没有到来。

我已经死了吗?好像是幻觉。

摇摇晃晃,一步挨一步,从起初双脚踩在地面上的不适,到后来的麻木;从气力仍在,到无法坚持……

一只在半空中龟速移动的蝴蝶,已经提醒了什么。

那只蝴蝶倏地没了踪影,而钟玄九,也在此时此刻,终于倒在地上,陷入沉睡。

风,开始在整片林子的绿叶里翻飞,闪动,遨游,是不是还卖弄着专属于它的蒲扇,送来一股股湿润的清香。

“叮铃——铃——”

几个身影,几匹马,几盏灯,藏在隐秘的树林深处,正向着钟玄九倒地的方向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