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节天气一直很好,既不下雪也不下雨,日日如洗过一般晴空万里。冷风吹过长廊,孟星澜久久伫立,低头看着凋零的园林景致。
她已经站了快半个时辰,连蔺泽都快看不下去,踌躇着想上前提醒她,李大夫嘱咐过不能再招风。
再抬起头来时,她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冰冷,带着坚定和决绝。“走罢,咱们该出发了。”孟星澜淡淡说了一句,率先转身离开摘星居。
他们今日要去的地方名叫九梅村,整个村庄密植梅林,其中有九棵近百年的梅树最为知名。这地方梅景一绝,腊梅红梅竞相开放,空气中满是梅花的冷冽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九梅村离太京也就半个时辰的路程,是以春节闲居在家的太京老百姓喜欢结伴来此处赏梅。
孟星澜坐在一处民居中,静待她今日邀请的贵客。此间主人就姓梅,是个乐观豁达的庄稼汉,妻子梅古氏做得一手好菜。
像这样的季节,夫妻俩在堂屋摆上三四张桌椅,给过路人热菜热饭,赚几个小钱补贴家用。孟星澜叫他梅大叔,给他银子包了他们家堂屋一整日。
直到堪堪午时,她的客人才到。
孟星澜含笑起身相迎,恭敬有礼道“姐夫好。”
上官霁一个人来的,他本不想来,看帖子上孟星澜说有意向祁颜道歉,这才愿意出城跑一趟。
在他看来,孟星澜当日再度离去,已不把他当作姐夫看待。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再替她考虑名声问题,等国境解封后派人送她回去即可,也就不亏欠她什么了。
一路过来景色不错,一捆捆金黄色的麦秆有序倒伏在田埂边,远方山脉黄翠相间,村口池塘碧绿幽深,水面上几只棕毛黄嘴鸭子正自在凫水。他已经很久没有停下脚步,看看老百姓的生活了。
见孟星澜客客气气,他也不好再冷脸相对,伸手虚扶一下,温和道“起来罢。”他又客套两句,“这地方真不错,我幼年时曾来过,这么多年一点没变,还是老样子。”
她听了这话,轻轻一笑“原来姐夫来过的啊,我还以为找了个好地方,想要介绍给姐夫。今冬没怎么下过雪,自然不能踏雪赏梅。不过这里梅花千姿百态,开得灿烂芬芳,像一片云霞轻笼尘世。即使没有大雪,也值得一观。”
孟星澜招呼上官霁入座,这桌酒席的菜是她亲自点的。莲叶八宝鸭,细芹炒虾仁,鸳鸯卷,箸头春,烩三丝,酿丝瓜,酸渍青瓜,绿豆糕,珍珠翡翠羹,还有一道洒满碧绿葱丝的清蒸鱼。一眼扫过,健康得很,菜色大多绿意盎然。
上官霁见她不会点菜,一桌菜色七荤八素没有套路,也不介意,和她闲聊用饭。他今日对待孟星澜很有耐心,因为阿颜被冤枉的事,只有孟星澜能澄清。
吃过饭洗过手,梅古氏给两位贵客奉茶。孟星澜笑着介绍“这是从相府里带出来的三月春,茶汤碧绿清亮,回味甘甜,特地拿给姐夫尝尝。”
上官氏是名门望族,世家子弟自小被精心培养,论茶道他能比孟星澜说得更游刃有余。但这不是他今日目的,所以随意应和几句就揭过此事。
上官霁撇着浮茶,直截了当说道“星澜,姐夫很欣慰你终于想明白了,要不咱们这就回家,当面把事情说清楚。阿颜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放心,有姐夫在,定不会为难于你。”
孟星澜今日一身天青色长裙,显得温柔淡雅。这种接近鸭蛋外壳的青色很适合她穿着,她的肤色不再是重点,反而眉眼更显灵秀,一颦一笑看起来终于像个俗世中人,喜怒皆生动。
她轻轻吹开浮茶,小口品尝,眯着眼睛赞道“真是好茶!可惜相爷牛饮水,白白糟蹋极品,倒不如送给姐夫,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她完全答非所问,好像上官霁刚刚说的话都顺着空气溜走了,一个字也没灌入她的耳朵里。
放下茶杯,孟星澜双掌轻轻一拍,娇笑道“不急,姐夫陪我玩个游戏,你要是猜对了,我这就跟你走!”说罢歪着头看上官霁,一脸纯真无邪的少女模样。
“行!”上官霁很爽快。
“啪啪”两声,孟星澜拍拍手,梅大叔一家人走入堂屋。
孟星澜未语先笑,眼底却一片冷漠。她向上官霁介绍道“这是梅大叔,梅婶婶,身边依次是阿大,阿二,阿三和阿四,他们的四个孩子。”这几个孩子小的六七岁,大的大概十三四岁的模样。
上官微笑着点头,不知她要玩什么游戏。
“这里有四个孩子,其中有一个孩子,是邻居家的。姐夫猜猜看,哪个孩子是邻居家的?”
“哦,他们家就三个孩子?”上官霁站起身往前走两步,仔细辨别这四个孩子。
孟星澜笑而不答。蔺泽站在她身后,也猜不透她这是要做什么。昨日他们就来过此处,孟星澜一家家拜访,把每户人家都仔细盘问过,才选了梅大叔家作为今日招待之地。
很快,上官霁把梅家人来回打量几遍,伸手一指阿四,确定说道“这孩子不是梅家的。”
“哦?为何呢?”孟星澜像是没料到上官霁那么快找对人一般,表现出懊丧之意。
上官霁笑笑,颇有些自负“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孩子嘛,自然要么像爹,要么像娘。这个阿四,脸大,既不像爹也不像娘。只可能是邻居家的孩子啦!”
“还有这俚语?”孟星澜笑嘻嘻地,“我怎么没听说过?”
“呵呵,难不成大齐才有这俗话?”上官霁猜对了,也不着急催她出门,又坐回原位喝口茶。
他解释道“你还未成婚,也不在外面走动,难怪不知道。除了滴血验亲和滴骨验亲,就看相貌是否相像,以此判断是否父母的亲生骨肉。”
孟星澜凑过去一点,轻声说“其实梅家就两个孩子,姐夫您再猜一猜,哪一个不是他们夫妇生的?”
“呃……”上官霁不明她的用意,但转念一想,来都来了,既然要猜就猜吧。
他又站起身,围着梅家五口人观察几轮,瞧瞧这个,又打量那个,一时拿不定主意,狐疑着看向孟星澜,别是诳他的吧?
梅大叔笑呵呵道“贵人,我与拙荆确实只生了两个孩子。”
阿大简直是爹的翻版,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肯定是亲生的。阿二皮肤白皙,细眉杏眼长得像娘,也一定是亲生的。阿三眉眼鼻子像母亲,嘴巴和脸的轮廓像父亲,应该也是他们生的才对。
上官霁只得猜测阿三不是梅氏夫妇的孩子,心中却没多大把握。
“姐夫猜错了,阿二不是他们夫妇的孩子。”孟星澜笑意不减。她今日见到上官霁之后,一刻也没停止过笑容。
梅古氏出言证实“没错,这阿大是我的大儿子,阿三是我的小儿子。这阿二啊,是我亲姐姐的孩子。”
“外甥?”上官霁问。
“没错,是外甥。”梅古氏答道。
挠挠下巴,上官霁恍然“怪不得难猜,本就是亲眷,自然长得像。”
他转头看向孟星澜,有些许不悦“这确实难猜,星澜有意为难姐夫?”
孟星澜道声不敢,神态却毫无恭敬之意,嗤笑一声说道“这有什么难的,我一猜就猜中了。”
“如何猜出?”上官霁好奇。
心如擂鼓,几日布置就为此刻。孟星澜定定神,脸上不复笑意,一本正经道“耳垂。”
她知道上官霁不懂,要是他懂,今日哪轮得着她来费事。其实她之前也没有很懂,只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好在有裴相,热衷于给她科普常识的裴相,装着不经意的三言两语一套话,她便确定了心中的怀疑。
“这招是从景州的官知判案中学来的。我当时觉得大开眼界便记住了,闲暇之余常常猜着玩儿,没想到百试百灵。”她在堂屋缓缓踱步,“桂实生桂,桐实生桐。孩子身上的特征一定来自于父母。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上官霁点头,耐心听她说下去。
“可有些规律,却不是所有人都懂得。比如说,如果爹娘的耳垂厚大,那么孩子一定是大耳垂。相反,如果爹娘都是小耳垂,孩子——”她猛地直视上官霁,“必定是小耳垂!”
上官霁没听懂,问她“如果爹娘的耳垂一大一小呢?”
“孩子一定是大耳垂。”孟星澜很轻松地回答。
她举手一指“阿二是大耳垂,可梅氏夫妇是小耳垂,因此阿二不是他们的孩子。我还可以下断言,阿二的爹是大耳垂。因为梅婶婶和她亲姐姐从父母那里得来的全是小耳垂。”
阿二笑着嚷道“没错没错!姐姐说得一点也没错,我娘是小耳垂,我爹的耳垂比我还大咧!”
看上官霁没反应,孟星澜不禁有些着急,不是号称文武双全吗?她几乎说大白话了!
她喝口茶总结道“见大则大,无大则小。”
上官霁还是没有反应。
孟星澜吸吸鼻子,有些失望“九梅村一共四十七户人家,这个法子我验过村里所有人,四代同堂的人家更好分辨。只有一户人家的孩子不符合这个规律,后来……”她语气有些沉痛,“家主查问之下才了解到,那家娘子三年前和途径此地的货郎共度过一夜。”
梅大叔告诉孟星澜“贵人,今早那家娘子被沉河了。”
孟星澜早有预料,血脉对这些一辈子遵从礼教的人而言有多重要。皇族,贵族,平民,贱民,区分得清清楚楚。她淡淡地“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上官霁冷淡地一甩袍袖,坐在椅子上发了会愣,脸色由白转青,没说什么就告辞离开了。
望着上官府远去的马车,孟星澜再也忍不住,又是一口鲜血吐出。她面色惨淡,有气无力地笑着跟蔺泽说“又得麻烦你送我回相府啦,替我跟李大夫说声抱歉,麻烦他看顾我。哎……我保证,从今日起一定好好养身体,不再到处乱跑。”
她望着通向村口的泥路缓缓闭上眼睛,心中惶惶,只有一个念头阿肇,我杀人了。